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第3章 会稽门外的弃子
跋涉的苦难似乎永无尽头每一步都踏在绝望的边缘。
当陈衍拖着几乎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身躯随着那望不到头的、散发着死亡与腐朽气息的人流终于抵达传说中的避难地——会稽城外时映入眼帘的景象却像一盆混着冰碴的脏水将他心中残存的那点微末希望彻底浇灭。
高耸的城墙如同冷漠巨兽的脊背沉默地矗立在灰暗的天幕下。
青灰色的砖石在冬日的寒光中泛着坚硬而拒人千里的光泽。
然而比城墙更令人窒息的是墙根下那片无边无际、如同溃烂脓疮般的难民营。
污秽、恶臭、疾病与深入骨髓的绝望在这里发酵、蒸腾浓度远甚于颠沛流离的途中。
密密麻麻的窝棚用破布、烂席和枯枝勉强搭建拥挤不堪污水横流蝇虫如黑云般盘旋。
呻吟声、咳嗽声、孩童饥饿的啼哭声、绝望的咒骂声汇聚成一片低沉而压抑的绝望之海拍打着冰冷坚固的城墙。
城墙之上甲胄鲜明的士兵如钉子般矗立长矛的寒光在垛口间闪烁。
沉重的吊桥高高悬起隔绝着两个世界。
那巨大的城门只在运送粮草辎重的车队到来或是某位衣着华贵的士族及其家眷车驾经过时才会短暂地、吝啬地开启一道缝隙。
每一次开启都伴随着城内隐约飘来的、不属于他们的食物香气和人声喧嚣以及城外难民更加疯狂的拥挤和哀求然后又在沉重的关闭声中将最后一丝幻想碾得粉碎。
希望?这里只有更深的绝望。
陈衍紧紧抱着怀中气息越发微弱的婴儿那小小的身体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寒风卷走的枯叶。
他裹紧了身上仅存的、几乎无法蔽体的破布在拥挤、肮脏、散发着恶臭的营地里艰难穿行。
目光如同饥饿的鹰隼在混乱的人潮和污浊的窝棚间急切地搜索。
他在寻找一丝可能——琅琊陈氏的踪迹。
这是他这具身体唯一的“根”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或许可以依靠的浮木。
形销骨立衣衫褴褛满身污垢他与周围挣扎求存的流民毫无二致。
那份属于“陈氏子弟”的微末身份早已被逃亡路上的泥泞和血污彻底掩埋。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时目光猛地定格在营地边缘一处相对“体面”的区域。
那里用简陋的木栅栏象征性地围出了一小片空间几个穿着还算干净粗布短打的汉子在巡视。
一面靛蓝色的旗帜在一根稍高的木杆上迎风招展——上面用醒目的金线绣着一个斗大的“陈”字! 琅琊陈氏!陈家的商号旗帜! 一股混杂着激动、委屈和渺茫希望的激流瞬间冲垮了陈衍的疲惫。
他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不顾一切地挤开人群踉跄着奔向那面象征着门阀力量的旗帜。
栅栏外几个同样想靠近的流民被凶神恶煞的看守粗暴地推搡开。
陈衍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几乎佝偻的脊背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嘶哑虚弱: “我…我是琅琊陈氏子弟!旁支…彭城房…陈衍!求见管事陈禄!”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营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清晰地传到了栅栏内一个正剔着牙、腆着肚子的管事模样的人耳中。
那胖子闻声转过头肥腻的脸上带着惯有的倨傲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他上下打量着陈衍目光如同在审视一件沾满秽物的垃圾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他甚至夸张地捏住了自己的鼻子仿佛陈衍身上散发出的逃亡者的气味玷污了他周围的空气。
“陈衍?彭城房那个旁支的?”胖子管事嗤笑一声声音尖利刺耳“早八百年前就报死在江北了!尸骨都喂了野狗了吧?哪来的不开眼的下贱流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冒充我们陈氏子弟?滚滚滚!赶紧滚远点!别脏了贵人的地方!”他像驱赶苍蝇般不耐烦地挥着手。
陈衍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但一股不甘和愤怒支撑着他。
他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我没有死!我就是陈衍!在江北渡口是陈禄管事亲口说船超载把我们这些旁支子弟推下栈桥!我命大活了下来!请让我见陈管事!我有凭证…” “凭证?”胖子管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发出一声更响亮的冷笑“呵!超载?那是为了救更多主家嫡系的血脉!懂不懂?主家!你这等旁支的泥腿子能有机会为家族牺牲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敢在这儿胡搅蛮缠攀诬管事大人?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他话音未落眼神一厉。
栅栏内几个早已虎视眈眈、身材粗壮的家丁立刻围了上来眼神凶戾手按在腰间的短棍上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再敢聒噪一句打断你的狗腿!扔到乱葬岗喂狼!”胖子管事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刺骨。
陈衍僵立在原地怀中婴儿微弱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襁褓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他此刻透骨的寒意。
他环顾四周那些麻木的流民脸上或是漠然或是幸灾乐祸的讥讽没有一丝同情。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心脏疯狂滋长。
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被冰水浇透般的清醒也骤然降临。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所谓的血脉亲缘在冰冷的门阀阶级和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他陈衍在琅琊陈氏这棵参天大树的眼中从来都只是一片可以随意丢弃的叶子一个在必要时就该“光荣牺牲”的累赘。
所有的幻想都被这赤裸裸的冷酷彻底击碎。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徒劳的争辩。
陈衍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面高高飘扬的“陈”字旗仿佛要将这刻骨的冰冷和背叛烙印在灵魂深处。
然后他默默地、艰难地转过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护住怀中的婴儿一步一步退回了那片巨大、污秽、充满绝望的难民营的阴影之中。
高大的城墙依旧沉默矗立隔绝着天堂与地狱。
而他被他的“根”亲手推回了地狱的最底层。
门阀的冷酷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残忍地扎进了他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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